我刚断气不久,医院周围逐渐积聚一大群人,应该都是老公的“家属”,就像蚂蚁军团。一堆在急救中心二楼妇产科医护办公室大吵大闹,两个骂功深厚的我未曾见过的婆姨轮番对一个夜班护士羞辱,护士泪流满面仍坚持给各病房的住院孕产妇吊水,观察病情。还有一堆围住值班医生,那不是我的管床医生,我的管床医生已经被院长喊去回避了。值班医生说,我们已经尽力了。“啪!”的一声脆响,这个医生被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犒赏了脸一巴掌,老太太还一边哭泣一边骂骂咧咧:“嗯嗯嗯,把我的孙媳妇害死了还有理得很!嗯嗯嗯……”
实际上,我跟本不认识她,我办结婚酒时没见过她,我生第一个女孩坐月子的时候没见过她,生第二个女孩时还是没见过她。
我的身体越来越凉,老公没来陪我。他和律师以及家属在急救中心五楼的高空跟医院领导们唇枪舌战。我这时感觉自己就是案板上一堆待售的猪肉。不过我能穿越虚空,眼观四路,耳听八方,“律师”的话隔着三层楼一百多米远我能听得一清二楚。
“院长们,你们放有良心点,你们就这样以羊水栓塞来搪塞两条生命实在是让人心寒,你们所谓的救死扶伤,所谓的以病人为中心的服务宗旨跑到哪里去了?还有,既然说病情严重,为什么不及时转院到安顺转到贵阳去啊?既然病情严重,为什么不下病危通知书,既然病情危重,为什么…”,“律师”一时语塞,自行从裤包掏出一个金属打火机, “当”的一声打火机盖开了,里面冒出蓝色的火焰点着了香烟。“律师”又张嘴了:“既然病情危重,既然病情危重,哎!既然人死不能复生,你们医院能拿多少钱,直接点。”
“凭什么拿钱,医院没有责任,”一个女领导说,“没有转上级医院,是产妇的产程中尚未出现异常情况,而羊水栓塞往往是分娩过程中后期突然发生的,生孩子的人都有一定的几率出现这种意外,这种意外不发生则以,一旦发生,危及生命。当医生判断产妇可能是羊水栓塞时,她的情况已经不适于转院,我们已经电话请示上级专家并按他们的意见尽力抢救,上级医院产科专家来会诊了的。但是,我们深表痛心和遗憾,一切努力还是没能挽回母子的生命。”
“那为什么不及时告知家属病人要死了,为什么不开病危通知书?晓得吗?病—危—通—知—书!”
“律师”伸长了食指,指着在场领导们的头,像教训小学生一样挨个指划一番,“病危通知书——病危通知书——病危通知书......”,一阵腐臭的口气将会议室所有人的嗅觉细胞粉刷了一遍,“如果医院开了病危通知书,病人绝对不会死的。”
我真想从病床上坐起来骂他,“要你才死”,但是动不了。于是我躺着想,“难道这律师是神医吗,还能用病危通知书当药来救人?我开始埋怨医生来,为什么不在我一入院时多给开几盒病危通知书呢?好让我平平安安把孩子生出来啊!啊,我的孩子,妈妈早知道这样当初进医院就提前叫医生多开几盒病危通知书,开几大麻袋都行,妈妈对不住你。”
老公家七大姑八大姨近亲远房和寨邻的人成群结队,将医院团团包围。公安局出面也无济于事。一个警察的手臂还被那个说我算她孙媳妇的老太太咬了一口,咬人后还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又哭又叫又打滚,说警察的肉不好吃,像洗海带的水一样咸,要咸死人的,咸死人要以命抵命的,要赔很多很多钱的。政府领导出面了,要医院出丧葬费,并从人道主义出发再多给些钱。还有,虽然没开病危通知书不是导致产妇死亡的原因,作为工作疏忽,必须承担一定的责任,要求医院承诺天亮后银行一上班就兑现赔偿。
......
难得的宁静,医院门口的蚂蚁军团逐渐散开了,我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走了。